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国道的秃鹫群
“快看,秃鹫!”我一脚跺在刹车上,声音大得几乎是在喊。瑛子好像触电一样从副驾驶位子上弹起来,反身去捞后座上的相机。
这是挺大的一个群落,就聚在路基下几米开外。我收了油门,让车悄无声息地尽量向前滑行,紧张得一口气憋在嗓子眼儿不敢往外吐。秃鹫们却对抵近的越野车完全没反应,其实以它们的敏锐,大概老早就注意到我们了,只不过不以为意罢了。
此刻,七八头大鸟正紧密地围成一团,专注地低头啄食什么,余下两三头在外围焦急地绕圈子踱着步,挖空心思想找条缝隙挤进去,那探头探脑聒噪的样子像是在不停地吆喝:“让!让!给哥们儿我闪个档子……”透过杂沓的脚步和耸动的翅羽,我勉强辨认出一副挂着些酱紫色血肉的骨架,破碎的黄褐色毛皮在坚利的鹰嘴撕扯下凌乱地颤动着——那似乎是具动物的尸体。
混乱背后的土塄上,蹲踞着一头特立独行的秃鹫,它丝毫不为脚下的嘈杂所动,而是一直保持半张双翅,刻意夸大着自己的身型,同时淡定地转动脖颈,用冰冷锐利的目光来回扫视。我猜它可能是这个群落的首领。
长久以来,我对食腐猛禽并无多少好感,甚至觉得它们有几分猥琐,更未曾有机会抵近观察过,现下突然被如此犀利的眼神刺到,不由得心里泛出些寒意。这家伙显然肩负着警戒与维持秩序的双重责任。那些争食的大鸟都不是省油的灯,彼此间的推推搡搡就没停过,不时还晃悠着尖嘴相互威胁。
很快,争吵演变成斗殴,小半个圈子一下炸开,爆出一片抽打的翅影,里面夹杂着尖利的喙和脚爪。而就在同时,坡上的鹰王启动了。它倏忽间完全展开双翅,却并没有起飞,而是大步冲了下来,它夸张地将步子踏得很高,双脚交替落地,左右晃动着身体,那样子让我想起蒙古摔跤手进场时的舞步。
骚乱在强大的气场压制下瞬间瓦解,几个捣乱分子立马缩头敛翅,乖乖避开,只一头年青秃鹫似有不忿,依旧梗硬了脖颈,那鹰王没容它丝毫余地,双翅一震,陡然腾身跃起,粗壮的脚爪一前一后向对方胸前疾踹过去。“好家伙!真够猛的!”我几乎可以感受到它凌厉招式催出的劲气,不禁赞叹出声。
这是出现在丁青县境内的国道上精彩一幕。
2
“保育院”里的藏獒和牛犊
虽说是国道,却冷清得很。这条路原本就被看作川藏公路的备线,现如今国道改造完成,坦荡得毫无悬念,走这里进藏的人怕是愈发少了,加之时间尚早,自打我们停下后就一直没车经过。
这会儿,一辆摩托从后面驶近,孤单的马达声打破了我们的专注。驾车的藏族汉子稍稍减速,扫一眼路旁扎堆的秃鹫,又回头迅速打量一下我俩,然后笑着跟后座上的同伴说了句什么,轰起油门,加速扬长而去。对他们而言,这两个看什么都新鲜的游客恐怕和那些争食的大鸟一样有趣呢。
摩托的背影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,四野一下子又安静下来。沉默的山峰在我们两侧远远壁立着,绵延不绝,像是在同公路并排着赛跑,又像约好了要去某个无限远的地方交汇。这一带的山体被剥蚀得很厉害,灰白色的尖峰参差锐利,如同史前怪兽背上竖立的甲片。
朦胧的阳光慵懒地爬过犬牙交错的山脊,滑落在泛黄的草场上,沉甸甸的,漾起层层叠叠的温暖。流云低低地游荡,偶尔被山尖扯下丝丝缕缕,也不急着飘散,而是恣意地悬浮着,和着淡蓝色的炊烟,悠悠延展成变幻的薄纱。
平坦宽阔的台地上,星星点点散布着牲畜和帐篷。远处,一辆橘红色的老卡车昂首挺胸站在那里,披红挂彩的,装饰得花花绿绿,颇有些印度大篷车的范儿,透着几分鹤立鸡群的孤傲。
草场上的帐篷几乎清一色是黑牛毛毡搭成,细看之下,发现很多没有四围,帐下一根木橛钉在中央,将若干牛犊一起拴着,围成个圆圈——原来是保育院!有了头顶的遮蔽,小家伙们都显得很安逸,乖乖卧在地上,抬了头望着四野发呆,懵懵懂懂干干净净,像毛绒玩具。偶尔有穿藏袍的女人提着桶从它们当中走过,身影在毡帐间时隐时现。鲜活的色彩,柔美的光线,宁静祥和的氛围,这一切融合出难以抗拒的魔力,吸引着我不由自主挪动脚步往前走去。
“唉,可别乱跑啊,小心喂了狗!”瑛子的警告将我的魂儿唤回来。可不是嘛,这么多小牛犊凑在一起,肯定有狗看护,从我所在的距离,是不可能将藏獒和牛犊分辨清楚的。在近米的海拔上被狗追,别说咬上,光这一跑八成就要命了。“嗯,不停了,还是走吧……也能早点儿到孜珠寺。”我悻悻咽了口口水,不大情愿地退回车里。
3
峭壁高悬的孜珠寺
孜珠寺海拔约米,是西藏最高的寺庙之一。我们在转N多个胳膊肘弯儿上山的途中,意外邂逅了岩羊。那是个健康漂亮的五口之家,爸爸妈妈领着三个子女,在紧邻路边的山坡上闲庭信步地走过,同我们近在咫尺。
小羊们很快活的样子,像周末好天气里跟随大人去游乐园的孩子,亮晶晶的阳光在它们整洁的皮毛上跳跃,一个小家伙还在嘴里顽皮地衔了根干草。我素以为岩羊是很警惕的动物,不曾想它们会以一种近乎于摆拍的姿态在我们眼前自在地流连,大约在它们的经验里,人类依然是友善的。
正午时分,我们总算爬到了山顶。正赶上寺庙的学院下课,三五成群的年轻僧人迎面而来,绛紫色的僧袍被湛蓝的天幕映衬着,如一团团红云。他们当中好些人边走边低头摆弄着手机,与城里同龄的少年没什么两样。
寺庙近些年重建了,主殿沿陡峭的山势阶次向上拔起,辅以殿前宽阔的平台和颇具气势的层层石阶,煞是雄壮。山崖一侧的观景台位置绝佳,殿堂僧舍一览无遗,正对面是那两座标志性的天生桥,嶙峋的山体对穿镂空成巨型拱门,尖峰上凌空挑出的红白相间的禅房耀眼夺目。
极目远眺,众山皆小,但见脚下天光飞掠云影游走,让人不自觉地生出俯瞰浮世众生的感觉。观景台上除我和瑛子之外还有几个僧人,都是十七八岁光景,不时瞟过来的眼光暴露出他们的好奇,我喜欢这种彼此看着都新鲜的氛围,便起了头同他们攀谈。
这些年轻人来自藏区各地,从左近的丁青到四川的理塘都有,若干年学成,便会被分派到其他寺院,如同大学毕业分配工作。孜珠寺有多年的传承,在苯教寺院当中地位屈指可数,在这里学习,算是上名校了。
观景台近旁的一块单体山岩可能是被上师加持过,或者背负了神迹,因而受到膜拜,脚下累累地堆满大大小小的玛尼石,四围的转经廊用铜皮覆顶,又包了经筒,金灿灿的,在明艳的阳光下熠熠生辉。五六个信众正在逆时针转经——苯教的转经方向和佛教相反,连同那个卍字符的方向也是。这些人当中不乏上岁数的长者,佝偻着身子踽踽而行,回想适才上山,沿途并不见村舍,这些转经者想来都是山下的居民,专程攀上高峰来朝觐的,足见其虔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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轮回的另一种诠释
天空蔚蓝深邃,团团块块的棉花云静静地从我们头顶荡过,洁白而富于质感,仿佛触手可及。成群的秃鹫乘着峰谷间的上升气流盘旋翱翔,它们平展着双翅,几乎一动不动,那挥洒自如的姿态令观者也不禁萌生出展翅飞翔的愿望。这些大鸟最终都降落在我们脚下半山腰的一个院落,那里正传出“嗵,嗵”的击打声。居高朝下探望,不大的院子里鹰头攒动,两个汉子在有条不紊地忙碌,一人立着,手持根白杆子维持秩序,将鸟儿们拦在圈外,有加塞儿捣乱的,翅背便会“啪”地挨上一下。
离开孜珠寺之前,我们在大殿外的平台上遇见了昌都来的一家子。年轻的两男一女穿着入时,女孩儿20出头的样子,活泼开朗,刚聊两句便拉着瑛子照相,摆pose,加联系方式,闹了个不亦乐乎,两个男孩反倒有些腼腆。
女孩儿的母亲戴着传统头饰,身后一直垂挂到腰际,大大小小的珊瑚蜜蜡绿松石琳琅满目,看得我两眼发直。瑛子一点儿不含糊,就张罗着要拍人家的家当,那女孩也来帮腔,妈妈拗不过,终于表情严肃地入了镜,待到看回放时才乐开了花,眼角的皱纹都凑成一堆。
我们这边热闹着,将周遭的几个僧人也吸引过来围观,一般的眉开眼笑,那真是阳光下的开心时刻。我悄悄退到一旁,欣赏每一张快活的面容,他们都很享受,我也是。如果这一世的轮回都由这样的瞬间连缀,那将是多么完美的人生啊。
文、图/张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