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庸小说的情节多以误会和奇遇推进，而其中误会之多、奇遇之频，又以令狐冲为甚。还没出场即被误会与采花大盗厮混，后被误会杀师弟、偷秘笈，被误会偷学辟邪剑法，再被误会投了任我行门下……与此同时，奇遇却也一环一环层出不穷，思过崖学独孤九剑尚可理解，洛阳城得圣姑青睐便有些牵强，梅庄前后的遭遇则简直匪夷所思，后面做恒山掌门、参与魔教夺权、华山脱险、任我行暴毙、误习易筋经……真可谓是“无巧不成书”。正因如此，《笑傲江湖》的整体情节并不算通顺，也不免过于线性。名家评《水浒传》，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一节，草蛇灰线前后蜿蜒，线索密布四通八达，直逼得林冲不得不决然而反。这些在《笑傲江湖》中大多是不成立的。围绕主角的大量误会与奇遇，加上金庸向来偏好的三一律，让许多故事的发生仅仅源于令狐冲的心念一动。没了他那一哆嗦，不但这一节的故事讲不下去，前后的章节也要跟着崩解。这一问题在梅庄部分最严重，若无令狐冲一时冲动，向问天要如何救出任我行？若非卷进向问天的阴谋，令狐冲又如何通过吸星大法续命？可令狐冲和向问天之间又有什么不得不相逢的理由呢？就书中铺陈来看是没有的。梅庄一段，包括最后悬空寺-思过崖-朝阳峰-见性峰那一大段，并非人物推动情节，亦非情节塑造人物，只是人物和情节彼此需要、彼此绑定。这叙事手法实在不大高明，也不必和《水浒》比，和《鹿鼎记》那种闲笔横斜却无不有意的老道和严密相比，也落了下乘。不过写下这些批评，我其实是存了私心的。我不是真想批《笑傲江湖》写的不好，而是怨它写的太少。怨它明明可以有《天龙八部》那样绵延的脉络，却偏偏选择《连城诀》这般窄小的视角。既然要写政治人物，置诸一个更纷繁阔大的局面，岂不是更好吗？这是《笑傲江湖》作为政治小说的矛盾之处，或许因为金庸自己说的，此书写的不仅有政治人物，也有隐士。从开篇的曲断到终章的曲谐，从老一辈的洗手失败到新一代的归隐成功，此书不是要还原政治斗争，而是想摆脱政治斗争。因此，它的视角必须是隐逸的，个人的，窄小的。哪怕为此必须牺牲叙事的严密，强加许多误会与机缘，也只能说是取舍有因，不得不为了。《笑傲江湖》阅读体验的割裂也与此有关。少年初读此书，多半会将自己代入令狐冲，重情义、轻死生、藐权贵，仗一柄剑游走于正邪之间，好不潇洒。待年纪稍长，渐通人情，便又觉得这主角实在可怜，他心心念念的可未必是什么落拓不羁的自由，不过华山派那个温暖的小家，可最后这个家却生生的毁灭在他眼前了。等到真正进入社会，甚至自己也做了一些管理事务后，竟开始隐隐的厌恶令狐冲起来，田伯光奸杀女人无数、十恶不赦，也是交得的么？五霸岗上蛇鼠一窝，后来不也险一险给恒山派带来灭门之祸么？向问天滥杀无辜，又一肚子弯弯绕绕，像令狐冲这般不辨是非，不就是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么？这时再代入一班所谓政治人物，便会觉得人多可叹，实不得已。岳不群玩弄至亲之人的情感固然可恨，但作为一派之主也称得起是屈身忍辱、勾践之奇吧？任我行霸道冷酷，但气魄之大、眼界之高、机谋之深，不够让人心折吗？左冷禅野心勃勃，但能将阴谋当阳谋打出，将嵩山派变得如此壮大、开创五岳剑派未有的新局面，又当不起这份野心么？又莫大有嶙峋节气，方证存浩瀚仁心，冲虚善以道驭术，他们自然是书中第一流人物，放到现实世界中，只怕也好过相当多的管理者——世上更多的却是余沧海、木高峰这般，能力配不上野心，贪婪顾不上吃相，豺狼秃鹫般的人物。然而我以为，把自己代入冲盈也好，代入一班政治人物也好，都还是看武侠小说时着了相。至于那些真的把书中每个人物都从政治方面给拆开揉碎了，分析方证冲虚的制衡之术，解析向问天杨莲亭的权力斗争，甚至大谈任盈盈的操盘手段，又委实无聊，甚至是走火入魔，大异本书意旨。金庸写此书，大概还是劝人、特别是年轻人离政治权力远点的意味多些。全书掌权最重、时间最长的东方不败，也被权力异化的最严重。紧随其后的任我行，不但被权力腐化，最后还要被反噬得丢了性命。窥伺权力的左、岳、余，定要落得个身败名裂。试图独立于权力漩涡的天门、三定、宁中则、童百熊，则被碾成齑粉；便是莫大，也不过是死中得活罢了。为了复仇而依附于权力的林平之，不管一开始多么单纯、正义、坚定，也会在反复的利用、欺骗、背叛、恐惧、猜忌中由一柄无瑕的宝剑变成一把淬满怨毒的妖刀。而即便想游离于权力之外，刘正风、曲洋讲的是高位抽身、由不得你，黄钟公、秃笔翁、丹青生讲的是寄情文艺、自欺欺人，岳灵珊讲的是权力游戏里容不下爱情，曲非烟、陆大有讲的是丛林世界中弱小便是罪过。更何况，更多不曾掌握权力的人，只是被权力裹着，在剑气内斗中枉死、在正邪大战中消失、在漆黑的山洞中被猜忌的利刃洞穿肢解……所以，在这样一部关于政客与隐士的小说中，没有方证那样的慈悲心肠与精深功力、冲虚那样的“夫唯不争”之道或向问天那样进退有据的胆略智计，是很难在权力斗争中活下来的，因为即便赢了所有人，还要独自面对权力这个最可怕的敌人。至于做隐士，甚至要“笑傲江湖”，那真是难上加难了，出生入死的知音、通天入地的人脉、天下无双的武艺，再加上大魔王们在一个月内相继死绝，令狐冲用上所有奇遇所有资源，才换来这样一张双人船票。这是童话中王子公主式的结局，寻常读者实在当不得真。接触政治就是要划立场，分对错，谈大是大非。在一个高度政治化的环境里，你不讲这些，也会被人扣进来。做隐者，那实在是冲盈这样地位超然、可以淡然说我不在乎的人才有的权力。但即便如此，金庸在书中还是写了，你可以逃不出政治，但也可以讲讲良心，起码不昧良心。不做大人物，也可以做帮扶后辈、敢于指认嵩山派勾结左道的馄饨贩子何三七，或精通饮酒之道、敢逆着黑老大面子敬知己一杯的落魄书生祖千秋。自然谈不上什么大隐隐于市，但总好过一股脑做了权力的奴隶。当人人都在问你立场的时候，有人没说什么，却只是给你一碗热馄饨或敬你一杯冷酒，管他冷热，总归是好的。年5月。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合集#个上一篇下一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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