秃鹫

读马叙诗集错误简史,详解开篇之作在

发布时间:2023/2/15 15:53:16   

那天马叙送我两本新书,一本散文集《乘慢船,去哪里》、一本诗集《错误简史》。我把它们带到清河西,在湖边读马叙的文字,读他的水墨画。一个老头靠在一只大船上,月亮离他很近又很远,“江堤外面,湖水在继续上涨,/闪亮、闪耀,使人恍惚。”诗歌印在散文集的封面上,很淡雅,又很恍惚,典型的马叙诗句。这本小书很适合湖边阅读,一个人,慢慢读。

马叙绘

而我心散,忍不住往他的诗集里瞟一眼,《错误简史》,一只秃鹫蹲在枯枝上,冷漠地背靠我们,像一滴墨水,但还没有落下,眼睛和鸟喙非常犀利,似乎有意将你往那里引,“针尖扎入日常,这么轻,这么小/数十年来唯一一次/——抵达骨髓的/不被知晓的提醒”。就那么极轻微的一句,非常有力,刺痛阅读者,你还没翻开书,还没知晓作者写了什么,你已被封面上的诗句打动,翻开书,找到《针尖》,读完,感受到“针尖”扎入万物这个疼痛的过程,轻,若有若无,“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”。起风了,三个穿宋服的年轻女人走过来,一条白如雪球的哈巴狗走过来,快艇在水面上飞驰,“巨大的马达\犁过浪花,犁开书中未删减的章节”。如果马叙在现场,他看到的会比我多吗?这个日常而平庸(马叙经常用的一个词)场面,会让他兴奋吗?他会警觉吗?发出与日常相反的声音,写出一首《湖边的错误》,直到我们服了,并认同他——他的文字,无论散文,还是诗歌,最后我们都同意,所有的平庸事物也都同意,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,人类犯下的错误简史,现在由诗人马叙来纠正。

马叙之前出版过两本诗集《倾斜》、《浮世集》,《错误简史》比它们都要放低音量,语句更简短,更迅猛,也更有力,语调显然放缓许多。诗人的语调是天生的,经后天写作训练产生也是一种。前者如海子高亢的抒情诗,里尔克的前期祈祷诗作,茨维塔耶娃则是在高音C上发出来的,后者如W.S默温,进入晚年后诗风转向田园式歌咏。马叙喜欢虚构,他的散文边在场,边虚构出不在场的在场,他的小说也如此,小说就是虚构的嘛,我是说他对时光的虚构。时光是件迷人的小东西,可是它很残忍,因为任何人到头来都逃不过它的大镰刀。马叙有本散文集《时光词语》,可见他对时间的痴迷与喜爱。写诗的马叙依然沉迷于时光的虚构,“这一天,是虚构的一天/没有时间,没有空间/没有欲望,没有声音/没有可能和不可能,没有肯定和否定/没有‘没有’这个词语”(《倾斜》诗集)我们一眼看出诗人马叙对时间的不耐烦,可他对它不投降,通过一系列“否定和没有”来达到肯定和拥有。最后他这样写:“这一天/我握枪潜行在最后/我不知道自己/有没有向‘有没有’这个词语开过枪”,暴力美学在他的诗歌里屡见不鲜。《浮世集》则换成了厌世或拒绝:“多少人不喜欢这场雨/他们不说话。并且,闭上眼睛拒绝!/甚至,把湿衣裳塞进墙洞,用石块堵上!”两个惊叹号!像马叙说,自己会吃掉空气。

快退二线的时候马叙遇到了身体上的一个小麻烦,康复后他从一个愤怒的“倾斜者”转变为成熟、开阔、稳健的写作者,从前大口喝酒现在只喝白开水、画起了水墨画,俨然一个“晚期风格”的作家,这里借用一下哲学家阿多诺提出的名词,如贝多芬的后期作品,你会听到“逾矩”的乐曲,有点涩,不圆润,这与贝多芬受耳聋折磨、年龄衰老有关。马叙诗歌的转变则是词语与语速的控制,作品《针尖》的暴力美学依然存在,只不过被遮掩了,“仿佛被虫叮了一下/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”,后面一句否定了前一句,诗人对“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”对表示歉意,要愧疚的是诗人而不是这个世界。“冬来了,我独自在鄱阳湖边。/我就是随便在湖边走走——一如我对生活对平淡态度。”(《我就是在湖边随便走走》)看似“随便”,实则是一种语调:在漫不经心处抵达事物的高度,放弃对“给寂静取名字”的雄心,“今年一整年,我都想不起任何人”(《寂静》)。《我好像跟着落日走》同样是首语调控制叙事的好诗歌,不再靠词语取胜,舒缓又不安,不安又必然如此。现在我们来谈谈诗集开篇之作《在一匹斑马旁谈论大雪》。

一个寒冷的下午

在一匹斑马旁,谈论一场突来的大雪。

开头两行简简单单,却营造了气氛,“寒冷”、“突来的大雪”,而这都是因为一只斑马,人跟动物交谈。为什么不是人与人交谈?与动物交谈,人放弃了人的恶习,如傲慢、高谈阔论、自以为是,从而取得与动物同等的视角。斑马是马叙喜欢的动物,诗歌里经常出现的意象,他会反反复复地写,不厌其烦。

斑马站着,不动。

雪是它的白色部分,它的黑色部分

是一座庙宇,于大雪纷飞中

供人安静地祈祷。

这是非常了不起的推进,从雪,从斑马,从它的黑白条纹,突进到“一座庙宇”,斑马站在雪地里,仿佛一座祈祷的庙宇,多么神奇。我不知道马叙是不是受到里尔克诗歌《献给俄耳甫斯的十四行》(Ⅰ.1)的影响,那里也有一座“聆听的庙宇”。“祈祷”这词感觉意外,因为他不喜欢用烂的词,如果要用必须别出心裁,马叙式的,如“这匹小专制主义家伙”,可放这里还是稳妥,马叙把三者合为一:斑马,雪,庙宇。白与黑只是自然的元素,相对于“大雪纷飞”,“供人祈祷”的出现那么恰到好处。我们可以安静下来,祈祷。

此时的谈论,须继续放低姿态。

即使是谈论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雪

也得控制词语与语速,控制住音量

必须对黑色有足够的尊重。

要有足够的冷与谦逊。

谈论斑马,还是谈论大雪?谈论白,还是谈论黑?人们喜欢白色,马叙则倾情于黑色,对黑喜爱有加,恨不得雪也是黑色。雪为什么不是黑色的呢?在保罗·策兰看来,雪花就是黑色的。牛奶也是黑色的。“清晨的黑牛奶我们晚上喝”。可我们“须继续放低姿态”,这是一种放低的口吻,一如马叙从前遵守的“低姿态”,我们只有取得与被谈论事物同等的姿态才可以看清它们,“即使是谈论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雪/也得控制词语与语速,控制住音量。”这是主题句,在第三节中部出现刚刚好,也就是说,马叙的晚期风格出现了,它表现在控制上,控制词语、语速、音量,“对黑色有足够的尊重,要有足够的冷与谦逊。”黑,并非只是白的反面,它吸收一切光,从不吐露,它冷酷,这让我们学会谦逊。

它用同样的白色告诉雪原

告诉低声谈论的两个人

一切起始于河流般的黑色部分

在它走动的一刻,黑是温热的亲人

在它静止的一刻,黑是秘密的核心

到第四节,黑成了核心,成为主旋律。这一切都是斑马说出来的“它用同样的白色告诉雪原/告诉低声谈论的两个人”,两个在雪地里交谈的人反为“受训者”,教育他们的则是动物,这是非常有趣的人与动物互换角色,在马叙诗歌里常常发生,如《鳄鱼醒来》《乌鸦》《可能的词语与野兽》《大鱼》,大概马叙觉得人虽居于灵长类之首,并非全能的控制者,有时候它还不如细菌强大。马叙借斑马告诉我们受尊重的黑色,它的河流般的流动,包裹了一切,席卷了一切。黑色是“温热的亲人”,是“秘密的核心”。在大爆炸之前,宇宙不就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吗?

还有一些不必说出,静默足可

谈论了一下午的两个人,站立在雪原上。

这匹斑马已悄然走远

留下的一座庙宇,被大雪掩盖,

黑色,河流,静默的雪

构成另一匹斑马,足够我们谈论一生……

在六小节诗里这一节的两行诗像一次停顿,一次舒缓,呼应了开头。斑马走远,留下被大雪掩盖的庙宇,另一匹斑马诞生,它由黑色,河流,静默的雪构成,这虚构的马。《错误简史》里的白马与黑夜,《雨夜,马》里的漆黑的马与漆黑的夜,《大雨如注》里的大雨如注与一生只有这一夜,《齐溪镇夜雨》里的雨声与人生。马叙在他的诗歌里反反复复写,写夜,写大雨,写失眠,写静默,写短暂,写虚无,写得很实质,有时很荒凉。人不过时光里的灰,有时候,连灰也不是。

说话要节约,笔墨要节省,删除不必要的,连说话的人也要删除。马叙为什么不这样写呢?

来源:北京晚报作者:郑亚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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