念大学时,有段时间总失眠,寝楼的灯灭后,夜入深,躺在木板床上的我只能捣弄手机,一口气在某个手机电子书阅读网里下载了二十几本书。二十来本中只有一本,我觉得是最好的——梁启超先生的家书,书名是“际遇”。
我向来最喜欢民国时期那些人物的掌故趣闻,常以它们自娱。有时还仿佛记得中学时一位同桌告诉我,你应当去学考古的。我说为什么,她便说,你历史学得好呗!也的确,那个时候我的历史成绩算是整个班里最好的,不怎么用心记,大考一来才勉强看上一两遍,却也能差不多。可是什么又是考古呢?那时候的我全然不知,也根本不想知道,我只图那会儿总可以平白多上一份愉快的乐趣,我才不要管那遥遥无期的将来呢。但如今回想,倒觉得这似乎是平生第一次有人那么建议过我将来的发展,尽管很无心。只可惜那点小能耐同今日形势一较,不过九牛一毛,毫无分量,自己颠簸到现在仍是一事无成,各种各样的书倒也乱七八糟读了不少,而其中印象如今有几,孰能知之?
话说回来,梁启超先生,我倒很佩服,打心底里。单就他和其师康有为不畏艰难、变法图强的奔走呼号,便可知他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,更何况他还有一些很好的个人原则,敦实宽厚,一生勤恳。“际遇”选编了他写给儿女们的一些家书。言语之间的谆谆教导绝不像那些正史官腔里所说道的,反倒一笔便现出个开明爽朗、亲切和蔼的可人模样,一个自然随和仿佛就在我们身边的人。他告诫儿女做事别勉强,有时亦冒险,读书不能太死板,生活沮丧时别丢却希望,多些苦中作乐的态度,每日朝气蓬勃,诸如此类等等,絮絮叨叨,反反复复,完全不像个传统意义上的严父,反是啰嗦的近乎一个老妈子多些。
当然,作为一个传统式样的文人学者,他还是更多地保留了他心中对传统的一些坚守。他接触新事物,但也批判新事物,他向往西方法治文明的高度,更竭力抨击其中的伪善欺瞒,《异哉国体问题》好像可以说明下。他的生活也是蛮规矩的,曾经很狠心地割舍掉一场婚外情缘,正妻过世后也多年未续娶,感情上算是很专一的。
据说,徐志摩和陆小曼请他做证婚人时,他竟当着众人面狠狠数落了他们,具体训什么,网上好像有很多版本。也有过糗的,保皇那阵子,他和章太炎他们打架很是便饭。后来,有些可惜了,他快过去的时候,肾已经坏掉了一个,得切掉,一个新实习的小护士不小心把好肾和坏肾的位置画反了,结果医生照着画错的图做手术,把好肾给切了,事一传开,当时很多人为他不平,愤愤地都准备找医院出气,他倒好,尤其大度,赶紧写了封信登报,说白了下情况,反告知众人万不能为其一人而与正发展的医术科学争斗,得深信科学,于是他便很自然地去见了他几乎贴心跟了一辈子的老师。
我一下倒有些数不完他的一生,而读一个人又何须全然知之呢,知道真诚和率直就够了,其他还是保留一点想象吧。或许,这才是读他的最大好处吧。
关于西方的,我突然记起了件小事。曾经有个很不满意存在满清一代的同学,在有一次吃饭闲聊中说,现在的人学西方,什么都照单全收,说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,可怜越弄越傻,越来越不像个中国。他这样一通乱侃后,却说了句我觉得很好的话,我还隐约记得,好像是,没个传统哪来参考系,没参考系搞研究又有何用。
我不能怎么去反驳他关于满清的观点。现在有些人,很多时候都特别坚持己见,独立得非常有见识,我又何从拿什么跟他讲。即便讲,也是多余。再说,清朝的事早已不干现在什么事了。众人过的是现在和未来,哪里会特别在意过去。我唯一能明了,我很欣赏这个“参考系”的想法。有些新鲜,有些特立,在我个人尤为新意,或许也正是我身边其他人没这样吧,所以他随便胡诌的一句倒忽然成了我的惊奇。怎么说呢?反正不必如某些人一样,谈到某一类书便要如复印一般,依样画葫芦,说是自己都晓得,都装进脑袋里了,其实是缺乏一定的思考,最后没什么东西是自己的,只是为了应付而应付。我想,现在无非只能读书,如果读书定要如此,没有丝毫是自己的,那倒不如不读。
比如我看了林语堂的书,再看了梁启超的几页信,我便知道为何林先生写他的姚木兰时会独独说到木兰喜爱《饮冰室文集》,我觉得大概他也知道梁是个好父亲。而隐约中我还觉得木兰的父亲姚思安倒似乎跟梁和林有些相像了。有人说,孔立夫是林先生在写他自己,我还没看出,我倒觉得书中的孔先生未必和现实里的林先生有一类的气质或性情。读书有些怪想法,蛮好,添点趣味性,免得对着厚厚的书页有些犯愁。
我们总是习惯先挑自己最爱看的书读,即使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喜欢什么书,但你心里总是天生会有杆称的,打会识字后,便知道怎么去选择。我觉得真要下绝对定义,那也只能归结一点,性格使然,而性格又多半来于成长的环境。真喜欢读书的人,不会在意读什么书,也不会想到一定要读什么书,纯粹、随意、顺便,这个境界我没有,我总是不纯粹的,不随意的,不顺便的,总是有目的的,有是非的,有欲求的,有热情读之,无则远之,因而也好难超脱。什么欣然忘食,那是从来不曾有的事,有,那就更不会放过几个白呼呼的热馒头的。
至于说读书要找环境,靠什么新奇工具,那更是个枉然。我承认现代社会唯一不缺的便是流通的信息,互联网上、手机中、各色书店里、大小报刊亭内等等,各个地方何尝缺过什么新鲜,又何尝多过什么独特,哪怕多过一点,也风似的刚刮一阵子,然后连风都不必等停,什么就一如往常。也许皮儿换了,样子好看了,肉还有个味,说不定还远远胜过当初的玉体金身。可又能怎样?如果是腐肉,那让黑漆的秃鹫们争抢吧,于我何干?更何况现在手指只要轻轻一点,什么样的书,什么样的人,什么样的东西都一骨脑儿地兜到了你面前,琳琅满目,光鲜华丽,几乎无从下手。
我倒并非不希望有更好的助力阅读的新工具,只是觉得读书的奥义贵在多思考,若只是走马观花,或需要什么来催促来激发,那倒不如趁着春光去爬爬山,在云卷云舒的山巅之处纵情放歌。
(写于年12月18日晚上,此次发布时略有修改)
《际遇》摘录
假使勉强可行,我还是愿意你冒险前去。
做学问,有点休息,从容点,所得还会深点,所以你不要只埋头埋脑做去。
失望沮丧,是我们生命上最可怖之敌,我们终生不许它侵入。
总要常常保持着元气淋漓的气象,才有前途事业之可言。
一个人在物质上的享用,只要能维持着生命便够了。至于快乐与否,全不是物质上可以支配。能在困苦中求出快活,才真是会打算盘。拿现在当做一种学校,慢慢磨练自己,真是再好不过大的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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